「乐柔」结发之仪-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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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佳乐也认为不大对。人说新婚卧房该是结婚以后夫妻俩待的屋子,还没结婚哪需要这玩意儿?老妇人却自顾领头走向唐宅后院接连并列的库房,一望窗里满是塞歪的木柈子张佳乐内心万分忐忑,怕是要这么入内睡一晚真能成整天下来最新奇的体验。
多得人没就此停下,绕个右弯后所见的一栋挺大的板屋瞧来才是目的地。
虽被蓊郁的林叶所掩盖而幽黯森岑,定睛细看却是幢初建好的漂亮房舍。
整片山域都属唐家人,东一间屋西一间房是不奇怪,张佳乐和老妇人点头致意,接过铁制锁匙开门走进屋里,沿着墙边找着电灯开关。
啪哒。
暖光一落,能瞧见玄关直行接连着一通到底的走廊,不禁忆起前年出国时下榻的民宿就与这格局颇为相似,和城市里喧嚣吵嚷的气味大不相同,有股安宁的温馨感。
张佳乐转头探视屋外,见婆婆人已离去便把皮鞋抖落在旁,踏上木板地时傍着木块挤压的嘎吱声,脚下飘然而起肉眼可见的微小尘灰,被他的步伐划拉撩散。
唐柔早于「新婚卧房」一词出现后就利落地抛了句「我不干呀」跑回主屋去了。老妇人也没拦着,只让他先跟着来。
张佳乐不尴不尬还挥手道晚安好眠,现在看来一个人住这屋子也不亏几毛钱。
他往里头数了数确定有三间房,一间附带浴室的主卧房、一间什么都没有的空房和一间摆杂物的小仓库,最后边的空地铺着软地垫放着小木桌,周边有些厨具,算个厨房加茶室的设计,逛了圈的感想是没有预想中大的夸张却让人颇有好感。
张佳乐本想着一日来回啥都没带,正愁些私人用品的著落,走进主卧房却发现床上摆了几套折叠好的衣裤,目测不是女款的服装他才上前摊开瞧瞧,是素色的长袖棉质衣,手感柔软舒适。
往下翻还有些全新的贴身衣物,准备得妥妥当当。他忽感一身沉,双肩放垮东西拿着就钻进浴室冲热水澡,出来时窗外已经下起大雨,隔着玻璃都能听见挟带雷鸣与泥沙的浑重水声。
张佳乐拿毛巾擦着发丝贴在窗前嘓哝:「哎呦,这是得下到明早啊?」
「凌晨左右就会停了。」
身后传来一道女声,他拨了把浏海好看清来人,尽管对声音的主人没有任何怀疑。「妳怎么跑来了?」
「这是驱虫用的檀香油。」唐柔将手中一罐身形不规则的玻璃瓶放在靠近墙角的地上,「没这个晚上有得你受。」
「感谢感谢。」张佳乐瞄了眼那瓶子,瓶口两端的唼眼看不出气体,但能嗅出一股檀香精油的气味。他看着没走的她问:「还有什么事?」
唐柔皱着眉反诘:「不冷吗?」
张佳乐拉了拉搭在头上的毛巾,已经吸满水气攀在发丝上,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就是件宽绰绰的棉衣和窄巴巴的七分裤,确实有些凉飕。
意识到便打了个小寒颤,他说:「有点吧。」
唐柔眼神瞄向左侧的大橱柜,「婆婆说里头有厚外套。」
「好谢谢。」张佳乐一面道谢一面拉开棉被扑了进去,把自己裹得像卷心饼般倒在床上,「那我先休息了,晚安。」
唐柔伸手碰着电源,没按下又收了回去,「今早那话儿还算数么?」
张佳乐缩在里头问:「猜妳跑哪的?」
「嗯。」
「当然了。」他让自己半坐起身,斜着头靠在床头板上,「怎么?」
「试试吧!」唐柔莞尔,「就今晚。」
「别闹了我的大小姐……」张佳乐沉着脸抽了抽嘴角,两眼眯得只剩条缝儿,「下大雨呢,妳也没先给我个选项,这哪公平?」
唐柔本是没理下雨不下雨,听见后半句又有些迟疑,确实这点不大公平,便是妥协:「那就明晚。」
「好,明天陪妳玩。」张佳乐说着,和幼儿园小孩达成协议般懒洋洋地倒回床上,唐柔正准备关灯又耳闻一声:「都来了,要不一起睡这?」
他拍拍一旁的空位,那张显而易见的双人床此时宽敞得有些冷清。
「不了,谢谢。」
唐柔没有答应,房里终是落下一片漆黑。
窗外驰雷闪过,她望着床上隆起之处形成的阴影交界线,再度听见被窝里传来一句带着慵懒闷声的提问:「外面很冷还走回去?」
唐柔回道有打伞来,张佳乐便从被窝里伸手挥了挥,「行吧,小心别染风寒了。」
她把门轻轻关上,盯准卡榫小声地咖嚓一声,拿起倚在墙边的透明长伞慢慢走出屋子。
开伞走没几步感觉鞋里进了水,可这事也挺习惯了。
唐柔仰头朝伞面之上的天空张望,越过透明的塑料布能见弯月倒在天边倾漏着光,灰白色的乌云间落着比米粒要大的雨水,哗啦哗啦下个不停。这是盛夏特有的夜雨季,不出意外明晚也会是这样的豪大雨。
夜雨的万水盆——村里有首名为此的童谣歌颂这般景况。
昼日烈阳晚时泷雨,铃铃滚入万水盆呀,是咱们的家;黑夜细语风强雷鸣,铃铃滚入万水盆呀,是咱们的家……
「滚入万水盆呀……」
她小声地哼着歌踩上水洼,大步大步朝主屋跑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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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天晴,张佳乐热得差点没昏死在自己造的蛹壳里。
精油气味飘了整晚搞得他有些目眩,甩开棉被后赶紧开窗透透气,这屋子的窗是重锤式的推拉窗,上推窗框时密合处积了点水,他便给泼着一脸清澈的朝露。
张佳乐拿袖子擦脸,随口骂了句粗话,立刻转换心情往外探头深吸一气。新鲜的空气畅通气管,眼里尽是耀眼的翠绿,这就是住在山丛中的感觉!
他天马行空地想着等会树林里该不会走出只独角兽,就见一身轻便的唐柔朝这里走来。
不是独角兽而是仙女啊──
张佳乐笑眯眯地靠在窗边撑着脸颊望她招呼:「小仙女早啊!」
一楼的屋子没搭太高,唐柔凑近身,稍微仰面便能对上他的脸,「早,虽然已经中午了。」
「难怪肚子叫个不停。」张佳乐低下头按着小腹咂嘴,耳边听见优雅的笑声,满头问号地长了脖子说:「现在还没叫呢!」
「不是啊,你发型真好看。」唐柔说完拿手掩嘴呵呵笑了几声。
张佳乐才恍然大悟,昨晚头发还没干就躺着睡了,现在的造型有多么视觉艺术是能想像得到。
他一摸脑后东翘一搓西翘一搓,索性用掌面大把拨弄两下就退离窗子,头也没回地喊:「仙女小姐先进来坐一会呗,等哥打理好咱们出去约会!」
唐柔没做回答,径自走回屋前开门进去。
这屋子确实是不久前新建落成的,她和张佳乐同样在昨晚才一窥其貌,本以为是做为屯粮用途的大型库房,没想到里头规划十分细致,走一遭就能发觉有许多东西都是依她喜好而设计,又或是准备的。
例如她曾说过喜欢这样一通到底的走廊,沐浴间和厕所以一块新潮的彩色玻璃相隔,茶室里的坐垫是带有流苏的单色套组,茶杯是纯白的花型海棠杯。
处处可见的细节让她有些说不出话,却又别扭地想着这样露骨的讨好让人没法安然接受。
唐柔明白至始至终无有人待她怀有恶意,包含村内所有的规矩本身,可那些事物总像混入杂质的纯色颜料,成为世上最难以辨清深浅浓淡的灰。
张佳乐这人是不错,但不代表什么。她对他没有不满也没有厌恶,比起全然的陌生人,或许是未来在哪处相遇时能笑着打招呼的点头之交……仅仅如此吧?
她将拎来的饭盒放在茶几上,拿茶壶煮滚开水,泡起一并带来的茶叶包。
张佳乐从卧房出来时似乎刚洗了头,上半身湿着一片,尽管外头出大太阳仍打了个大喷嚏,赶紧过来蹭杯热茶下肚暖个身。
「这什么茶?」他啜了两口后发问。这跟昨天喝的绿茶稍微有些不同。
「玄米茶。我们这种稻的农田多。」唐柔说着在自己的茶杯里倒入牛奶,「我喜欢这样喝。」
「我也试试。」张佳乐手握杯子滑了过去,望着乳白色的液体滚滚直落,忽然问道:「妳听过咖啡么?」
「知道,但没喝过。」唐柔照实回答,瞧来也不是特别感兴趣。
「咱们城里人天天在喝……更正,是城里的大人。」张佳乐拉回茶杯尝了一口点评道:「哦,味儿挺好的。」
「再来一些?」
「不了,其实我不喜欢牛奶。」
唐柔无言以对,这人嘴上说不信神却喜欢庙,说不喜欢牛奶还硬要加着喝,到底是什么矛盾的脑回路。
她把剩下的牛奶全倒给自己,问:「你说那个咖啡怎么了?好喝吗?」
「好不好喝因人而异,纯粹用豆子磨出来的或多或少都有苦味,孩子们不喜欢……不过加了牛奶的话接受度就很高了。」张佳乐开始朝饭盒伸手,现在肠胃蠕动的声响是切实的清晰可闻。
「加了牛奶的咖啡?」这对唐柔来说倒是个新奇的话题,村里有米有菜有水果,据说城里也大同小异,因此食物一类对她的吸引力从来不大。
「一般是叫拿铁咖啡,有机会的话带妳去尝尝。」
会有那种机会吗?她没说出口,只是静静喝了口茶。
「我想妳会喜欢的。」
张佳乐说着,笑得莫名自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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